渉事医院先宣布未婚女性可冻卵，随后予以否认，此时主管部门已涉入调查。这起乌龙事件也反映出单身女性对生育权力的渴望，被部门规定和伦理争议所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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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财经》记者 辛颖 实习生 朱贺

　　编辑 | 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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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北省一起未婚女性冻卵解禁的乌龙事件，折射出中国健康女性对生育力保存的需求与期待。

　　2019年10月31日，《长江日报》用整版报道“国内首张健康未婚女性冻卵通行证”，在7月10日拿到湖北省卫健委批文的武汉同济生殖医学中心（下称“同济生殖中心”），已为十余位未婚女性提供冻卵服务。目前，该报道已经被删。

　　“冻卵解禁”迅速受到关注，多家媒体向同济生殖中心客服确认此消息。然而，31日下午湖北省卫健委已然发布公告予以否认，并称未婚女性“冻卵”违反国家规定，仍未放开，现已对同济生殖中心进行执法检查。

　　同济生殖中心所指的“批文”，实际是湖北省卫建委批准其设立湖北省生育力保存中心，开展科学研究和技术推广，并非执业许可。同济生殖医学中心资历颇深，成立于1988年，是一家集科研、教学和临床应用于一体非营利性事业单位，湖北省人类精子库也设立于此。

　　11月1日下午，同济生殖医学中心发布致歉声明，声称只是“宣传内容未突出女性冻卵适应症和明确适应对象”。《财经》记者致电询问，其回应不能为未婚女性冻卵，且正常的冻卵业务现已暂停。

　　冻卵，是通过人为注射激素，在一个生理周期内让更多的卵细胞成熟，然后，手术取出这些卵子，选取其中发育适宜的卵子，进行一定的脱水后，在零下210℃的液氮中迅速冷冻，并存储。

　　这项技术在医院的生殖中心操作起来毫无难度。问题是冻卵在中国不被允许，除非是用于研究，或者已婚妇女生育困难才可采取冻卵技术的。而单身女性在中国根本没有机会，卫生主管部门在2001年《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和2003年《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明确规定，医疗机构不能为单身女性冻卵。

　　这导致近些年国内健康女性出境冻卵业务火热。自35岁之后，女性卵子质量就像树枝突然折断垮掉一样，想突破有限的生育保质期，就需要解冻卫生主管部门发布的规定，然而，此事屡经讨论，却败给一系列伦理争议。

　　高市场需求、低技术门槛，催使禁令下衍生了一个冻卵的地下产业，将越来越多的大龄单身女性推向法外之地。

　　谁能冻卵？

　　即便这是一起乌龙事件，从此前《长江日报》的报道中也可看出同济生殖医学中心的顾虑。该院曾欲召开新闻发布会，但在发布会开始前一小时，又临时决定取消。 “冻卵在法律上仍然处于空白地带。”武汉同济生殖医学专科医院院长熊承良坦言，法律既没有明令禁止，也没有鼓励，在这种情况下，医院只能选择低调。

　　国内考虑到冻卵的单身女性，大多数已非卵子质量最佳的年龄。38岁的胡洁最后悔的事情之一，就是没在离婚前冻卵。虽然两人都健康，但胡洁和丈夫一直没做好要小孩的准备，婚姻却走向了尽头。

　　胡洁不确定是否还有生育的机会，哪怕违规也想冻卵。然而，“冻卵”业务在生殖机构几乎不会单独出现，无论对已婚还是单身女性。根据相关规定，已婚夫妇必须携带身份证、结婚证、准生证在医院备案，并且是以医疗为目的才可取卵、冻卵。

　　“冻卵”在中国只会顺带发生，比如做试管婴儿过程中，已婚女性促排出的卵子无法及时进行体外受精前，可以冷冻。

　　一位年过40岁的单身女性，用了半年时间各种方法说服了一位省级综合医院生殖科医生，对方见她真心希望有自己的孩子，便应允可以为她冻卵，也不要好处费，只提出条件是，半年之内她必须用掉冻卵如做试管婴儿，且补来结婚证书等材料。她告诉《财经》记者，这位医生承担的风险挺大的，因为按卫生主管部门的规定，医院会时不时自查冻卵等。最终，这位女性还是没能完成心愿，因为在做过冻卵前的检查后，医生建议她先调养，目前她的卵巢状况不适宜取卵。

　　湖北省卫健委在上述公告中称，卵子冷冻技术属于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范畴，以延迟生育为目的，为单身女性冻卵，违反规定。

　　一家可以提供海外冻卵业务的民营辅助生殖机构，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几番强调，一定要在冻卵前加上出境，国内不能做，别引起误会。

　　真正能够不考虑婚姻状况为女性提供的冻卵服务，在国内只有一种情况，就是女性患有恶性肿瘤，放化疗后很大比例会出现卵巢早衰、绝经期提前、甚至不孕不育。因此在放疗和化疗前可以冻卵，保存生育力。

　　生育力保存目前有三种方式，除了卵子冷冻，还可冷冻卵巢组织，有些已婚女性也可以采用复苏率更高的冷冻胚胎。

　　与湖北省设立生育力保存中心相似，2018年11月上海市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人类生育力保存中心获批成立，业务集中在癌症患者群体——如提供卵巢组织冻存移植。这一技术主要限于三类人群，恶性肿瘤患者、其他疾病导致生育力下降者，以及有辐射危险地区等特殊环境工作者。

　　面对国内这些严苛的冻卵条件，选择出境光明正大的冻卵，已经成为近年出国旅游的一个项目。邻近的日本、新加坡、泰国等是首选，甚至香港、台湾地区也都允许开展冻卵业务，在网络上可轻易找到一份中文版的出境冻卵攻略。

　　也有和知名影星徐静蕾一样，选择远赴美国冻卵。在美国冻卵的各项医学费用在10万元以上，每年的存储费用约七八千元。而在泰国等东南亚国家的费用在5万—10万元之间。

　　当然，冻卵的费用越高,今后用这枚“卵”去做辅助生殖的价格也更贵。

　　法律保护外的出路

　　“如果有已婚身份，只需要做个假证明生育困难，私下托关系可能就把这卵冻上了，可我现在是单身，我想花钱也没有医生敢冒险。”多次被拒绝后，胡洁依然没放弃，甚至扩大搜寻范围，咨询北京、上海有没有的这样的“灰色”机构。

　　如果违规冻卵，上海市联合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卢意光向《财经》记者分析，根据《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第22条，可对医疗机构给予警告、3万元以下罚款，并给予有关责任人行政处分；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但此事还有诸多细节未公开，如何适用此条款还值得进一步讨论”。

　　不过，胡洁辗转最终找到一个辅助生殖医生，几经求情，医生才松口可以帮助她冻卵，但等到下次见面又说上级严查做不了。

　　禁止单身女性也并非铁板一块。“现在的问题在于国家卫健委跟地方卫健委相冲突”。上海德禾翰通律师事务所律师李珺对《财经》记者分析。吉林省早在2002年就尝试突破，“达到法定婚龄决定不再结婚并无子女的妇女,可以采取合法的医学辅助生育技术手段生育一个子女”。

　　之后历经数次修订，吉林省均保留了此条规定。但这一规定实施十余年来,尚无一例单身女性成功申请借助医学手段生育。

　　李珺认为，虽然国内还没有冻卵的相关案件，但原卫生部2003年的文件已经与时代脱节了。在当前一些类似庭审的案件中，会涉及到相关问题，各方都是从《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角度解读，是非常片面的。

　　纠纷时常发生。李珺就举例一对女性同性伴侣想要孩子，曾到一家民营医院取卵，可到试管婴儿移植失败后，这对伴侣质疑医院非法取卵。之后，当地卫健委出面给双方调解，但没有给这家医院明确的处罚。

　　32岁的沈芙原本打算出国冻卵，偶然在饭局上认识了一家辅助生殖医院的医生，告诉她可以“私下”冻卵，而且这家机构在“圈内”还挺有名。在多方咨询了解国内冻卵技术比较成熟之后，沈芙决定不折腾了，调养好身体就在国内做。“有朋友已经做了，应该没什么风险”。

　　除了有些医疗机构暗中开展业务外，冻卵、借卵、代孕的人工辅助生殖地下产业也一直存在，且在中国皆处于法律不禁、政府不允的灰色状态。

　　法律上留有“真空”， 因此，对这一类行为的处罚法律依据不足，无法针对不同主体实现规制，对非医疗机构实施代孕也没有规定任何处罚措施。

　　在一家辅助生殖医疗机构的卫生间墙壁上，《财经》记者看到写满了电话号码，却没有任何文字，大家心知肚明简单的电话号码背后是冻卵、借卵到移植的一个试管婴儿完整的地下产业链，他们甚至提供代孕，借卵、冻卵只不过是第一步。

　　一些非法地下生殖诊所内，设备齐全，很多有自己的操作室，在此操刀的医生，往往都来自正规医院。一位不愿具名的业内人士向《财经》记者介绍，建立一个辅助生殖的无菌操作室，大约400万元。

　　根据需求不同，地下市场中，做辅助生殖的市场价从7万至50万元不等，因此对于地下诊所回收一个无菌操作室的成本很容易。

　　这些非法组织分工也挺明确，有的机构只负责拉客，和做简单的检查，到冻卵和移植，就与有操作经验和操作室的地下诊所合作。

　　有的地下诊所甚至会自己刻意来培养包括冻卵在内的全程试管婴儿技术的医生和护士。事故也屡有发生。

　　2016年，广州市中山二院南院家属区的一间地下诊所，为不孕夫妇提供人工辅助生殖技术。一名四川女子意欲冻卵，这家地下诊所的一位“冯医生”声称不但可做，还可以帮助选择胎儿性别。这位女子花22万元做了取卵，反被割伤卵巢。经检查发现该地下诊所还存在B超设备老旧等问题。此事件被媒体曝光后，引发广州市警方对地下诊所全面排查。

　　冻卵需要人工干预激素调节，这一过程中医学风险不能避免。对促排卵药物高度敏感的体质，会出现比较严重的情况，就是激素刺激产生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平均100人中就会出现一例，会出现卵巢增大、腹腔积液、全身水肿，严重时可能心肺功能异常、电解质失衡等问题。

　　虽然概率小，且治疗方案明确，但选择地下业务时，双方没有协议程序，冻卵者将自身置于法律保护之外。

　　前往美国冻卵的孔奥，冻卵之前，先是和医疗机构签订了一项协议，其中包括对冷冻卵子的后续处理等法律权益约定——如果不再续交储存费用，或者无法联系到你，那么医疗机构有权销毁。

　　未雨绸缪显然很有必要，确实有一些偶发的意外。2018年3月，克利夫兰市大学医院阿胡嘉生育中心出现了诊所内用于冷冻卵子和冷冻胚胎的液态氮不足问题,导致储存柜温度升高,对冷冻储存的卵子和胚胎组织造成了不可逆的影响。影响的冷冻卵子、冷冻胚胎为“4000多个”，影响到大约950名客户。

　　在国内即便是正规机构，也尚未涉及辅助生殖过程中剩余卵子、胚胎的处置事项。尽管医院通常不能销毁，可一切还是都处于模糊地带。海南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副院长黄元华曾经参与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起草，在谈及冻卵环境是否变化时对《财经》记者说,“健康的单身女性冻卵是一个社会问题，不是生殖医学讨论的范畴。”

　　中国协和医科大学生命伦理学研究中心执行主任翟晓梅的底线是，如果有一天我们放开冻卵,甚至建立卵子库的时候，不能放弃的医学伦理准则就是决不能商业化，就像我们现在对精子库的严格控制一样。“归根结底，人体和人体的部分是不能买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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